月黑风高的子夜,王二麻子蹲在茅房听见山响,还当是闹了地龙翻身。提着裤腰带冲出来时,只见村后那座圆滚滚的馒头山裂开道缝,露出半截青幽幽的尾巴,活像棵倒栽的大萝卜。
乖乖,这得是多大田鼠成精了!他抄起粪叉就要往上捅,忽见那山缝里滚出个圆头圆脑的怪物。月光往那物什身上一照——龙角虎耳,肚皮鼓得能装下三石粮,偏生四条小短腿在空中乱蹬,活脱脱像只翻不过身的王八。
饕餮此刻悔得肠子发青。早知偷吃蟠桃会触犯天条,他定会把桃核也嚼碎了吞下去。眼下被剥了八成法力,卡在这馒头状的山里整整七日,鳞片缝里都渗进了麦麸。好不容易挣出上半身,忽闻得一阵甜香飘来。
白面书生柳逢春正提着灯笼往家赶,怀揣着给老母贺寿的寿桃。这书呆子边走边吟:月明星稀夜未央。。。话音未落,灯笼照见张血盆大口,两排利齿寒光森森。
壮、壮士且慢!柳逢春双腿打颤,竟把《礼记》里的说辞搬出来,食人者,蛮夷之行也。。。话没说完,整个脑袋已被含进妖怪嘴里。偏这饕餮吞到一半察觉不对——说好的白面馒头怎会说话
呕——九个酸菜味的饱嗝震落满树梨花。饕餮吐着舌头直跳脚,他堂堂上古凶兽,竟被凡人熏得涕泪横流。那书生顶着头口水瘫坐在地,忽见月光下妖怪肚皮浮现出金线绣的天官赐福四字,哆哆嗦嗦道:原、原来是上仙家的瑞兽!
这厢动静早惊动了全村。张屠户抄着杀猪刀冲在前头,却见那妖怪尾巴一卷,村口蒸笼里三十六个寿桃尽数飞起。李寡妇刚蒸好的寿桃裹着豆沙馅,此刻在天上排成个圆圈,滴溜溜转得人眼晕。
我的桃儿!柳逢春顾不得害怕,竟扑上去抱住妖怪后腿。饕餮被这突袭惊得炸了鳞,尾巴尖上的寿桃天女散花般坠落。王二麻子眼疾手快脱下外衫兜住两个,烫得直蹦跶:哎哟喂,还是三鲜馅的!
混乱中忽听苍老笑声,百岁翁拄着枣木杖颤巍巍走来。老人眯眼细看妖怪肚皮上的金印,拐杖往地上一顿:都住手!这孽畜原是天上的貔貅近亲,待老朽请城隍。。。话到半截被饕餮的喷嚏打断——可怜老翁的白胡子沾满酸菜渣。
东方既白时,妖怪早缩回山缝里。村民们清点战场:李寡妇少了十八个寿桃,王二麻子的粪叉弯成了鱼钩,柳逢春的《论语》被口水泡成了浆糊。唯见山壁上多了行歪扭爪印,细看竟是句赊账三十白面馍,落款处画着个流口水的圆脸。
李铁匠光着膀子抡锤子时,整条街的狗都跟着打拍子。火星子溅到墙头晾晒的酸菜缸上,滋啦一声窜出青烟。
成了!他举起个脸盆大的铜锣,锣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,这宝贝见着妖气就唱曲儿!话音未落,西北风卷来阵糖醋里脊的香味,铜锣突然扯着破锣嗓子唱起来:正月里来是新春呐,妖魔鬼怪快现形哎~
正给张屠户补裤衩的赵裁缝手一抖,针尖戳得屠户嗷嗷叫。抬眼就见饕餮蹲在房梁上,爪子勾着刚卤好的猪头肉。那铜锣唱得更欢快了,荒腔走板的莲花落惊得妖怪脚底打滑,油乎乎的猪头骨不偏不倚扣在土地公石像头上。
我的老卤汤!张屠户举着剪刀就要扑,被赵裁缝拽住后腰带:快瞧那围兜!但见饕餮脖颈上不知何时套了件绣满牡丹的绸缎兜,每片花瓣都缀着银铃铛。原是赵裁缝昨夜偷了闺女陪嫁的被面,拿熬了三宿的鱼鳔胶赶制而成。
妖怪刚咬开酒坊的醋坛子,围兜银铃就叮当乱响。三十八只母鸡扑棱着飞上墙头,咯咯哒叫得比铜锣还热闹。饕餮被吵得头晕,爪子一滑跌进腌菜缸,酸黄瓜汁顺着围兜牡丹纹路淌成小溪,染得青鳞片片发黄。
该我啦!柳逢春顶着黑眼圈从书堆里钻出来,手里黄符画得活像蜈蚣跳舞。昨夜他翻烂了《齐民要术》,竟把茱萸粉混着芥末膏制成辣眼符。此刻这符纸正贴在李寡妇新蒸的荞麦馒头上,蒸汽一熏,辣味顺着山风飘出二里地。
饕餮吸着鼻子从酱缸爬出,围兜上的银铃早哑了嗓子。它瞧见山神庙供桌上摆着白胖胖的馒头,口水在地上砸出小水洼。啊呜一口吞下三个,忽然龙眼瞪得滚圆——喉咙里仿佛吞了十颗火流星,辣得犄角都泛起红光。
嗷——!妖怪蹿上百年老槐树,尾巴缠着树枝打转儿,活像被抽打的陀螺。树梢喜鹊窝遭了殃,三只雏鸟跌进赵裁缝的针线筐。最绝的是辣劲催出连环屁,震得祠堂匾额厚德载物摔成八瓣,惊醒了打盹的百岁翁。
老人颤巍巍指着空中翻腾的妖怪:这、这莫非是失传的胡旋舞话音未落,饕餮一爪子拍飞了铜锣。那宝贝旋转着飞过半个村,哐当砸进豆腐坊的卤水桶,霎时满街飘起麻婆豆腐味的莲花落。
暮色降临时,村民们清点战果:李铁匠的铜锣成了腌菜石,赵裁缝的牡丹围兜变成抹布,柳逢春的《孟子》被妖怪抓去擦了屁股。但见村口老树上新添了爪印打油诗:莫道凡人无妙计,辣得本座跳霹雳。明日借得芭蕉扇,定把尔等吹到西!落款处按着个红彤彤的辣椒印。
豆腐西施揉着发酸的胳膊推开窗,正瞧见饕餮撅着屁股偷喝豆浆。这妖怪昨夜怕是又吃了辣眼符,此刻两片龙鳞眼皮肿得活像发面馒头,尾巴尖蘸着豆浆在地上画鬼画符。
该下猛药了。她转身揭开后院十八口大缸,陈年臭豆腐的醇香熏飞了整条街的麻雀。王铁匠光着脚丫子跑来时,差点被这味道掀个跟头:大妹子,你这是要腌了那妖怪
劳您把山泉眼接根竹管。豆腐西施往铁匠手里塞了块玫瑰糕,再让赵裁缝缝三百个臭豆腐香囊。话音未落,村口传来扑通巨响——原是饕餮偷啃柳逢春晾晒的《农政全书》,被书页间的茱萸粉呛得跌进染坊靛青缸。
三更天,山涧响起哗啦水声。饕餮扒着泉眼咕咚牛饮,忽觉这泉水滋味古怪。龙须沾了水珠竟打起卷儿,鳞片缝隙滋滋冒着绿泡泡。待它晃悠到土地庙前打盹,庙里供奉的鲜果霎时蔫成了果干——咸鱼般的恶臭惊得老鼠连夜搬家。
天赐良机!豆腐西施系上碎花围裙,把十里八乡的灶王爷画像贴满晒谷场。百岁翁贡献出泡了二十年的蛇胆酒,李寡妇拆了嫁妆里的鸳鸯锦被当桌布。最绝的是柳逢春,挥毫写下仙界珍馐宴的横幅,那馐字少写三笔倒像羞字。
日头刚偏西,晒谷场上百口蒸锅齐鸣。翡翠色的艾草糕裹着辣椒酱,跳跳糖在拔丝地瓜里噼啪炸响。主位摆着个八仙桌大的蒸笼,揭开竟是黄连苦瓜汁泡着的石头馍——王铁匠特意雕成蟠桃状,缝隙里还塞着去年端午的雄黄粉。
饕餮是踏着哈喇子来的。它先吸溜了半缸桂花酿,醉眼朦胧间见满桌珍馐,龙爪抓起蟠桃就往血盆大口里塞。霎时间天地变色,苦味激得它原地蹦起三丈高,喉咙里的跳跳糖又炸得舌头发麻。那妖怪疼得甩尾扫翻十张八仙桌,糖醋鲤鱼拍在张屠户脸上,酸菜鱼汤浇透了土地公的金身。
阿嚏!三十六个连环喷嚏震得晒谷场筛糠般抖,豆腐西施等的就是这声响。她抄起早备好的糯米糕,团成个流星锤模样:柳书生,接住!那书呆子正被妖怪尾巴卷在半空,闻言竟张口咬住飞来的糕团,顺势糊在饕餮翕动的鼻孔上。
天地忽然寂静。饕餮金瞳瞪得滚圆,两爪徒劳地抠着鼻头白糯团。渐渐憋青的脸活像霜打的茄子,尾巴尖在地上写出歪七扭八的服字。赵裁缝趁机甩出十丈长的裹脚布,把妖怪捆成端午粽子,只是这粽子散发的咸鱼味熏得众人泪眼婆娑。
给它冲个澡!豆腐西施一声令下,二十个后生扛着臭豆腐汁大缸涌来。忽听刺啦声响,饕餮鳞片间蒸腾起七彩烟雾,竟在空中凝成投降二字。烟雾散去时,但见这上古凶兽蔫头耷脑蜷在磨盘边,爪尖捏着半块没加料的红豆糕,讨好似的往豆腐西施跟前推了推。
晒谷场上忽响起震天欢呼,百岁翁的假牙乐得飞进粥锅,李寡妇的银簪子笑落在酱坛里。唯有柳逢春瘫坐在《礼记》残页上,望着被糯米糕粘住眼皮的妖怪喃喃:《淮南子》有载,饕餮者,食尽八方而不餍。。。怎的今日败给一屉馒头
豆腐坊的晨雾还未散尽,饕餮的尾巴尖已经第一百次戳进灶膛。火星子噼啪炸在青鳞片上,烫得它龇牙咧嘴,偏那铁匠新打的青铜鼓风机还唱着:火要匀,手要稳,尾巴别当搅屎棍~
说了要顺时针转!豆腐西施抄起水瓢敲它犄角。妖怪委屈巴巴缩成团,尾巴上缠着的防火棉早烧出三个窟窿。昨夜它偷试新学的控火术,险些把村东头老杨家的柴垛燎成篝火晚会。
第一笼彩虹馒头出屉时,整个村子的鸡都惊得忘了打鸣。那馒头在晨光里流光溢彩,朱红绀青鹅黄次第变幻,活似把朝霞揉进了面里。张屠户抄起个紫色馒头咬下,满嘴葡萄香混着酱牛肉味,惊得他油手直拍大腿:神了!这馅儿会变戏法!
可不许用法术作弊。豆腐西施揪着饕餮的龙须警告。妖怪肚皮上的金印忽闪两下,那笼馒头顿时褪成素白。正巧柳逢春捧着《食珍录》来讨教,咬了口看似寻常的馒头,芥末混着蜂蜜的滋味冲得他原地转了三个圈,头冠都甩进了腌菜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