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雾裹着鸡鸣漫进青石巷时,李二狗正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啃烧饼。半块霉斑顺着豁口的陶碗爬到道袍下摆,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嘴,油渍在袖口洇出个肥硕的油葫芦形状。
道长!可算寻着您了!村长的羊皮袄扫过露水未干的青苔,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,昨儿夜里那女鬼又在王寡妇房梁上倒吊着梳头,梳着梳着竟唱起《十八摸》。。。。。。
李二狗喉头咕咚咽下最后一口饼渣,桃木剑往肩头一扛:且带路。剑穗上拴着的铜铃铛缺了半边,随着步子发出沙哑的咔啦声。他昨夜在城隍庙赌骰子输得精光,这会儿正盘算着该讹村长几吊铜钱。
绕过晒谷场时,十几个脑袋从茅草垛后探出来。穿红肚兜的胖小子刚要叫嚷,被身后老妇一把捂住嘴:嘘——这就是请来捉鬼的!李二狗瞥见墙角闪过半截褪色的桃符,朱砂写的镇字少了一横,倒像条瘸腿蜈蚣。
就是这儿。村长哆嗦着推开王家斑驳的木门,门轴发出老猫打呼噜似的动静。堂屋里供桌上,三根线香烧得参差不齐,香灰在描金果盘里积了半寸厚。李二狗鼻翼翕动,突然俯身凑近供盘边缘——几滴凝固的鸡油正泛着可疑的油光。
哎哟我的亲娘!王寡妇攥着蓝印花帕子扑进来,发髻上银簪乱颤,昨夜那女鬼把我腌了半月的酱肘子啃得就剩骨头,临走还在灶王爷画像上按了个油手印!她突然凑近李二狗耳畔,脂粉味混着蒜味冲得他后仰:要我说,定是村东头张铁匠的姘头。。。。。。
话音未落,外头传来咣当巨响。李二狗冲出院门时,正撞见晒谷场上的奇景:七只母鸡扑棱着翅膀满天飞,当中裹着个穿嫁衣的人影。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半截尖尖的下巴,可待要细看,那影子忽的化作青烟,噗地散在晾衣绳上挂着的红肚兜后头。
是她是她!昨夜就是这个唱曲调门!王寡妇揪着李二狗的道袍直晃。三五个举着锄头的村民围过来,泥脚印在青石板上踩出歪扭的八卦阵。李二狗眯眼盯着晾衣绳,突然伸手扯下红肚兜——几根金灿灿的鸡毛粘在上头,绒毛尖还沾着亮晶晶的蜜糖。
日头西斜时,李二狗在村祠堂前支起香案。褪色的幡旗上驱邪镇煞四个字掉了一半笔画,倒像区牙真纱。他从褡裢里掏出个豁口铜铃,铃舌上绑着的红绳打了九个结,据说是青云观三清殿前的百年灯芯——其实是从城隍庙供桌上顺的。
天灵灵地灵灵。。。。。。李二狗踩着禹步绕香案转圈,袖口甩出的符纸沾了唾沫,啪地贴在村长脑门上。看热闹的孩童哄笑起来,有个胆大的伸手去揭,符纸刺啦裂成两半,露出背面歪歪扭扭的王记酱坊印戳——原是包酱菜的黄纸。
暮色渐浓时,李二狗往香炉里撒了把香灰。灰烬里突然蹦出粒红豆,骨碌碌滚到供桌底下。他心头一跳,这分明是师父说过的精怪讨封之术。正要摸铜钱卜卦,祠堂梁上突然传来细碎的咀嚼声。
道长!供、供品!村长老脸煞白。白日里新蒸的糯米寿桃缺了半边,牙印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小兽啃过。李二狗抄起桃木剑往梁上戳,簌簌落下的灰尘里混着几撮金毛,落在烛火上噼啪爆出栗子香。
三更梆子响过第七声时,李二狗蹲在祠堂房梁上打盹。怀里的罗盘指针突然疯转,铜铃无风自鸣。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,正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眼——穿嫁衣的女子倒挂在房梁,满头珠翠却插着根鸡毛,红盖头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。
妖孽看剑!桃木剑劈空而过,女子轻飘飘荡开,嫁衣下摆扫过供桌。李二狗追到院中,月光下看得真切:那嫁娘竟赤着双足,十个脚趾甲涂得艳红,右脚腕系着串山核桃雕的小铃铛。更奇的是她走过之处,青石板上留下点点油渍,混着几片碎鸡皮。
哪里走!李二狗甩出捆妖索,却套住了追来看热闹的王寡妇。嫁衣女子趁机翻上墙头,回眸一笑,嘴角还沾着糕饼渣。李二狗正要再追,忽听祠堂里炸开锅——供桌上的三牲祭品不翼而飞,空盘子里留着一撮金毛,毛尖上粘着晶莹的蜜糖。
次日清晨,李二狗蹲在村口井沿上熬符水。黑陶罐里咕嘟着朱砂、鸡血并三枚铜钱,他顺手把村长送来的芝麻饼掰碎了往锅里扔。几个妇人远远瞧着窃窃私语:这道士靠谱么昨儿夜里我家晾的腊肠少了半截。。。。。。
快看井里!打水的后生突然惊叫。众人围拢过来,但见幽深井水中浮着件大红嫁衣,可吊桶下去打捞时,那衣裳却化作团团油花散开。李二狗舀起半瓢井水细嗅,忽然笑出声——这分明是熬鸡油混了槐花蜜的香气。
日上三竿时,李二狗非要开棺验尸。村西乱葬岗上,他举着铁锹的手突然顿住:新坟土堆里露出半截鸡骨头,看齿痕像是被什么小兽细细啃过。守墓的张老汉拍腿大叫:怪不得!前日我来添土,听见坟包里传来敲木鱼声!
最蹊跷的事发生在正午。李二狗正给村民发避邪符,祠堂方向突然浓烟滚滚。众人赶到时,见供桌上一对龙凤烛烧得噼啪响,火苗竟窜出三尺高。更奇的是火焰呈碧绿色,将墙上天地君亲师的牌匾映得鬼气森森。李二狗抄起香炉要灭火,却发现炉灰里埋着个硬物——掏出来竟是个啃得精光的鸡头骨,天灵盖上用蜜糖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喜字。
这是下战书呢。李二狗捻着鸡头骨冷笑,袖口却微微发抖。他想起师父说过,北山黄大仙最爱鸡油拌饭,求人办事时会在门前放蘸蜜的鸡毛。供桌上的油渍、井里的嫁衣、坟地的鸡骨突然串成条隐线,只是那本该是黄鼠狼的畜生,怎的扮起了嫁衣女鬼
暮色四合时,李二狗往道袍里塞了七张符,又在裤腰别上三枚五帝钱。祠堂院墙上不知谁用锅灰画了串古怪符号,他蘸着唾沫抹开灰痕,脸色突变——这哪是什么鬼画符,分明是灶王爷画像上常见的有求必应四个字,只是最后一笔拖得太长,倒像条蓬松的尾巴。
月光把乱葬岗的枯树照成张牙舞爪的鬼影时,李二狗正在坟堆间摆弄他的天罗地网。七盏油灯按北斗方位排列,灯油里掺了朱砂,映得满地符纸泛着血光。村长带着八个壮汉举着火把围成圈,有个后生裤裆湿了一片——他脚下踩着半截鸡爪骨,上面还粘着片红艳艳的凤仙花瓣。
都给我打起精神!李二狗往桃木剑上喷了口烧酒,剑穗上的铜铃突然咔嚓裂成两半。他心虚地瞟了眼剑柄的激光防伪标,抬脚把铜铃碎片踢进草窠,待会女鬼现身,你们就摇这摄魂铃。。。。。。
话没说完,西北角的油灯噗地灭了。阴风打着旋儿卷起满地纸钱,有个穿红嫁衣的身影飘飘忽忽落在老槐树上。李二狗刚要念咒,那新娘忽然开口唱道: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,小娘子想吃那烧呀烧鸡——调子倒是《孟姜女哭长城》,词儿全串成了菜名。
妖孽看符!李二狗甩出张黄符,符纸却在半道拐了个弯,啪地贴在村长油光光的脑门上。新娘笑得钗环乱颤,甩出水袖卷走供桌上的烧鸡。八个壮汉吓得扔了火把,有支松明子滚到坟头,把纸扎的童男童女烧得噼啪作响。
李二狗踩着坟包追出去时,嫁衣新娘正蹲在歪脖子柳树上啃鸡腿。见他追来,新娘突然扯开衣襟——里头竟露出金灿灿的绒毛!李二狗脚下一滑,怀里滚出个油纸包,五香瓜子撒了满地。那新娘咦了一声,旋风般卷走瓜子,红盖头被树枝勾住,露出毛茸茸的尖嘴。
好个黄皮子!李二狗抄起桃木剑就刺。黄鼠狼新娘却冲他抛了个媚眼,爪子里忽然多出块绿豆糕。李二狗只觉甜香扑面,再睁眼时,四周竟涌出十几个穿嫁衣的女子,个个扭着水蛇腰唱《小寡妇上坟》。
乱葬岗顿时炸了锅。村长抱着头往石碑后钻,裤腰带挂在了荆棘丛上。有个壮汉抡起铁锹要拍女鬼,反被自己扬的纸灰迷了眼。李二狗摸出铜钱往天上一撒,落地时却排成个笑脸图案。他气得直跺脚,桃木剑往地上一插——剑尖正戳中窝田鼠,七八只灰毛团子吱哇乱窜。
追到山神庙时,李二狗的道袍已被荆棘扯成流苏。破庙窗棂上糊的喜字东倒西歪,门缝里渗出浓重的鸡油味。他舔破窗纸一瞧,差点笑出声——七只黄鼠狼正给只穿嫁衣的同族戴凤冠,领头的老黄皮子尾巴卷着鸡骨头当令箭,冠冕上还插着根孔雀翎。
一拜天地!老黄鼠狼的东北腔带着大碴子味。穿嫁衣的黄小妹突然掀了盖头:凭啥让我嫁那黑瞎子上回见面他说我尾巴像腌萝卜!爪子里攥着的绿豆糕渣簌簌往下掉,正巧落进供桌下钻出的胖黄鼠狼嘴里。
胖黄鼠狼卡在桌腿间直扑腾:熊家送来二十坛蜂蜜呢!它使劲拔屁股时,尾巴扫倒了烛台。火苗呼地窜上房梁,把百年好合的横幅烧成灰蝴蝶。黄小妹蹦起三尺高,嫁衣下摆燎出个焦黑的桃心,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绒毛。
庙里乱作一团。五只黄鼠狼叠罗汉去够水罐,最底下那只被压得直翻白眼。老黄鼠狼急得扯自己胡须,结果揪下把白毛。李二狗正看得起劲,忽听身后咔嚓一声——村长带着村民追来了,有个愣头青踩断了庙前的枯枝。
黄鼠狼们齐刷刷转头,凤冠上的珍珠啪地弹到李二狗鼻尖。穿嫁衣的黄小妹突然人立而起,爪子在供桌上一拍:既然诸位都瞧见了。。。。。。它尾巴尖甩出团金雾,庙里顿时弥漫着炸鸡香味。待雾气散尽,哪里还有什么黄鼠狼,分明是个凤冠霞帔的俏新娘!
道长救命!村长抱着李二狗大腿直哆嗦。供桌上的新娘掩面啜泣,肩膀一抖一抖的,可李二狗分明瞧见她指缝间漏出点绿豆糕碎屑。他刚要开口,庙门轰然倒塌,月光里立着个两米高的黑影——黑熊精鼻孔喷着白气,熊掌里攥着碎裂的蜜罐,黏稠的蜂蜜正顺着獠牙往下滴。
黄小妹嗷一嗓子窜上房梁,嫁衣挂在蜘蛛网上直晃悠。黑熊精瓮声瓮气地吼:媳妇儿跟我回洞!伸掌拍向供桌,二十斤重的香案像纸片般飞起。李二狗就地一滚,道袍下摆却被蜜汁粘在地上。他反手甩出捆妖索,却套住了窜逃的老黄鼠狼。
姑爷息怒!老黄鼠狼突然口吐人言,小妹这是害臊呢!说着尾巴卷起个酒坛子,这是上好的百花酿。。。。。。话没说完,酒坛被熊掌拍得粉碎。黑熊精舔着掌心的酒液,醉醺醺地去抓房梁上的新娘。黄小妹急中生智,把凤冠往下一砸——正扣在熊头上,珍珠串子缠住了它的眼睛。
李二狗趁机拔出桃木剑,剑尖挑着张黄符:天地玄宗,万炁本根。。。。。。咒语还没念完,黑熊精甩头震飞凤冠,蜂蜜混着口水甩了他满脸。黄小妹突然从梁上扑下,爪子里寒光一闪——竟是把修脚刀!刀锋划过熊掌时,黑熊精痛吼着撞破后窗,震得整座山庙簌簌落灰。
村民们早跑得没了影,只剩村长缩在功德箱后发抖。黄小妹瘫坐在供桌上喘气,嫁衣裂开道口子,露出里头金黄的绒毛。老黄鼠狼搓着爪子凑过来:道长明鉴,我们也是迫不得已。。。。。。
原来半月前村民扩建祖坟,用火药炸山时毁了黄大仙修行的洞穴。黄小妹本是百年道行的保家仙,洞府被毁后修为大损,只能扮女鬼吓人。那黑熊精垂涎黄家酿蜜的秘方,趁机逼婚,这才有了今夜这场荒唐婚事。
那些鸡油蜜糖是怎么回事李二狗捻着供桌上的金毛。老黄鼠狼讪笑着递上块绿豆糕:人类供品总不放辣子,我们只好自备调料。。。。。。话音未落,庙外忽然传来闷雷般的吼叫。黄小妹脸色大变:那憨货把马蜂窝捅了!
李二狗探头一看,头皮发麻——黑熊精正挥舞着树干乱砸,脸肿得像发面馒头,身后追着乌云般的蜂群。桃木剑当啷掉在地上,剑柄的防伪标在月光下格外刺眼。黄小妹突然揪住他衣领:借你道袍一用!说着扒下外袍往身上一披,化作金光窜出庙门。
片刻后,村民们看见毕生难忘的景象:穿道袍的黄鼠狼新娘骑在黑熊精脖子上,爪子里举着冒烟的蜂巢。八百只怒蜂追着黑熊精满山跑,撞得松林东倒西歪。李二狗光着膀子追在后面,肚皮上还粘着片凤仙花瓣。
黎明时分,鼻青脸肿的黑熊精跪在村口发誓永不纠缠。黄小妹蹲在碾盘上啃芝麻饼,嫁衣下摆打了个结,露出毛茸茸的尾巴尖。李二狗裹着村长的羊皮袄,边写符咒边嘟囔:早说清楚多好,非得糟践我三斤朱砂。。。。。。